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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認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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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到乘車回到家中, 朱繡仍有點兒暈乎乎的回不了神。

程舅舅滿臉寫著‘我老人家不高興’,哼笑道:“時候不早了,春柳,快扶你姑娘歇著去罷。”女兒外向這句話一點也不假, 一路上不知想什麽呢, 回家了都顧不得和舅舅說句話。

更可氣的是長姐, 沒見著人之前還各種憂心, 像是不大滿意呢,自那湛小子來了一回,姐姐就轉了態度, 真就成了那什麽“丈母娘看女婿, 越看越稱心”了。程舅舅本來極讚成的, 叫這娘兒倆氣的酸的, 如今看湛家很是生了一點子不順眼。

朱繡忙賠笑道:“舅舅累了一天了, 先吃半盞養身的藥酒, 再叫點上安神的香, 好好歇一宿是正經。”說著, 家下人就忙張羅起來,朱繡親自用酒提子從土陶酒壇子裏盛出半碗藥酒, 雙手奉給程舅舅。

程舅舅抿一口黃橙橙的清亮的藥酒, 心下熨帖起來, 斜著眼甚是不情不願的替湛家表功:“今兒的雅間、席面, 都是湛家定的。”

朱繡笑瞇瞇的,笑道:“我想起小些時候,我頭一次看燈會煙火, 就是舅舅和娘帶著我看的。”

程舅舅也想起來,禁不住感嘆道:“那還是你娘剛從揚州回京, 正逢老聖人萬壽。咱們還遇見拍花子的,嚇得我跟你娘……那情景還跟昨兒似的呢,怎麽展眼就到說親的時候了呢?”

感嘆良久,程舅舅“嘶”的一聲,“話說起來,那時候捉住拐子的那個軍爺,好像……”

一提舊事,程舅舅忽的想起來萬壽那夜利落捉住拐子的五城兵,其他人他都模糊了,唯有一張冷的掉冰碴子的臉有點印象。況且那人提著雪亮地一把大刀,擲刀鞘時還殃及池魚帶掉自家外甥女的一綹頭發,賠禮的時候也板著一張臉。

“是他!”程舅舅擱下官窯白瓷小酒碗,看向笑盈盈的自家外甥女,虎著臉問:“你方才認出來了?”

朱繡哪能承認呢,忙笑道:“舅舅記性真好!舅舅這麽一說,我恍惚有點印象。”又命春柳:“快把舅舅的披風拿來,外頭風硬,舅舅才吃了酒別吹著汗。”十分的殷勤。

地下站著的春柳秋桂並力婆,看這甥舅兩個打啞謎,皆是一頭霧水。程舅舅從鼻子哼出一聲,背著手踱著方步回前院書房去。

朱繡耳朵尖,離老遠聽舅舅邊走邊嘟囔什麽“就怕賊惦記”“居心不良”等語。

回到臥房,朱繡梳洗過,春柳、秋桂將床帳、暖閣的帳幔一一放下,輕輕帶上門,才退到外間去。朱繡不習慣留人在內室值夜,故而春柳和秋桂都是輪流帶著一個小丫頭宿在外間大床上的。

朱繡擁被坐著,忽然捂著臉偷偷笑兩聲兒。

其實姆媽和舅舅給她張羅親事的時候,朱繡真擔心過,倒不是怕人不好,姆媽和舅舅總不會害她,挑的人品德行必然差不離。朱繡憂心的反而是長相氣質多些,依著這時候的審美,都是像賈寶玉秦鐘這種粉面朱唇,像花又像滿月,眉目含情,有點女兒氣的模樣才叫美男子,才討大姑娘丈母娘喜歡。朱繡愛的那什麽有氣概,什麽寬肩窄腰大長腿的陽剛之美,這個時代大抵是行不通的。

姆媽提起來親事的時候,她私底下說笑兩句閑話沒事兒。可這種心事卻是一丁點不能說的,姆媽再開明,也受不了閨女對男人的相貌挑肥揀瘦、指點江山,頭頭是道的。

怎麽也想不到,這儀表氣度何止是合心意呢,簡直是超出料想,想想那張臉,那身條,穿著玄色公服長身玉立……朱繡摸摸臉,燙乎乎的,這過了二輩子了,還這麽不淡定。

前幾次對面兒,朱繡雖也曾暗讚過湛冬,只不過兩人都是陌生人,這種讚嘆就好比偶然看見一副名畫,她心裏腦子裏過一回,不幾時就拋諸腦後去了。可如今這名畫將要落到自家,名正言順的,這心境馬上就不一樣了,真是哪哪兒都好。

男女之情,不知何起。但相貌合眼緣大抵是頭一步,甭說什麽膚淺不膚淺的話,若不是青梅竹馬長起來的,這男女大防的時代最直觀實在的就是頭一眼的印象了。

擱在朱繡這裏,上輩子信息大爆炸的時代,沒吃過豬肉,可見過聽過看過的多了,從前三見的緣分實在算不得什麽,就像水中月鏡中花,只可遠觀罷了,誰都別當真。這自家的才是實際的,到了此時,她才算走了心。

湛冬叫朱繡‘看過’,就轉到僻靜處,帶著幾個親衛打快馬回寧榮街這邊來。南城燈市在相看之前他已巡檢過,各處值守防衛都還勤謹,可北城這邊兒,之後賢德妃從榮國府起駕回鑾還得他親自帶兵盯著。

到了醜時,已是十六日雞鳴時分,朱繡早已睡熟,緞被軟枕中的小臉紅撲撲的。榮國府燈火通明,水晶玻璃各色風燈,把整個園子都照耀的火樹銀花、五彩繽紛,只是金窗玉欄的奢華正殿裏,賈母和王夫人哭得哽咽難言,賢德妃亦是滿眼滾淚。

執事太監又催請駕,再不忍別,總是不敢有違皇家規矩,到底是寶馬香車,怎來怎去了。

賈家作興了大半年,浩浩蕩蕩的興修省親別墅,好大的聲勢,只熱鬧了這半晚上,賢德妃的鑾駕才去,就已冷冷清清下來了。滿樹綢綾花朵,滿眼晶瑩亮燈,滿地香屑朱毯猶在,方才還鸞袍高坐,奶奶們親自捧羹把盞,展眼間就骨肉分離,個個疲倦困怠了。

鳳姐事多任重,老太太和太太們還能自便休歇,獨她,又要收拾一應動用之物,又要照管老少,必得忙的不可開交才是。誰知鳳姐眼見熱鬧轉瞬成空,心裏不知怎的,忽就悲涼起來,支撐著的精神氣一沒了,這氣色立時就顯露出來。灰慘慘的形容,黃著一張臉兒,她一向年輕健壯,這會兒卻比賈母和王夫人還不如。唬的身疲力竭的賈母都以為累壞了她,忙命她自去歇著,不可逞強。

反倒是尤氏,接過這一大攤子事情,她當家是做慣了的,除了管不住賈珍,寧府中饋倒也打理的妥當。又有王夫人命李紈從旁協理,為省親收尾的事做的倒還算順當。

鳳姐撐著平兒的手,顧不得下人褒貶說嘴,一徑只往自家去了。到了屋裏,身子一軟就倒在炕上,唬的平兒忙道:“我去尋二爺回來,給奶奶請個大夫看看。”

鳳姐知道這是心裏的病,忙有氣無力的擺手道:“娘娘才省過親,剛走我就請大夫,可叫外頭怎麽看呢。況且老太太和太太被冷風吹凍了這半日,也還沒叫請太醫呢。”

少時賈璉家來,亦是一身的風塵疲憊,眼看王熙鳳這模樣,也嚇一跳。

鳳姐屏退旁人,拉著賈璉的手哭道:“這終究是什麽情形,二爺給我露個實底子,叫我死也死得明白!這大半年,我忙裏忙外,恨不得一個人劈作兩瓣兒使,連咱們姐兒都顧不上,這為的什麽?還不是為了討娘娘討皇家的好兒,不求娘娘能拉拔府裏,縱然不加官進爵,叫府裏的爺兒們能補個實缺也罷了,可這回娘娘歸省,叫我看見什麽了?爺先前還罵我多心,我不信你看不出來!”

賈璉垂著頭,一時也沈默不能說話。

就聽鳳姐又哭道:“這宮妃省親,宮裏早就安排的一絲不亂,什麽時候起駕,早早的就定下來,可就這麽一個消息,咱們白在冷風裏凍了半天,才有個太監愛答不理的告訴!這算什麽,這是娘娘身在妃位,卻連個沒根的太監都不拿著當事,你還哄我!怎麽進宮這些年都沒動靜,忽喇巴的就封妃了呢,原來奢想什麽盛寵,我呸,咱們真是銀山銀海的把自己當傻子哄!”

最讓鳳姐驚懼的是:“我聽說娘娘受封有甄家的助益?還有平安州什麽事。那甄家……甄家像是不好了?”還有蓉兒媳婦秦氏死時夢見她來作辭說的什麽瞬間的繁華、盛筵必散之語,本已忘了的,誰知那日往羅翠塢一趟,跟朱嬤嬤說了一會子育兒經,好不容易帶著大姐兒睡一宿,不知怎的又想起來了。

賈璉神色一緊,忙低聲問:“你聽誰說的!”

鳳姐看他神情,就知這些未必是假的,更是郁氣難平,恨道:“好你個璉二!什麽你都瞞著我,那些個偷雞摸狗的事情也就罷了,這種……你也瞞的死緊,果真不是一條心!”

賈璉忙道:“這裏面的事深著呢,就是我,也只聽珍大哥哥醉話露過一鱗半爪,根本說不出甚麽來,要我告訴你什麽!倒是你,從哪兒聽來的?”

鳳姐胡亂擦擦淚,“太太偷偷收了甄家送來的六個大箱子,雖做的機密,可也瞞不過我去。我心裏納悶,少不得暗地裏打聽。那金釧兒,不是,老爺的白姨娘倒是個有心人,她偷聽太太跟甄家的人說話,悄悄告訴了我知道。甄家仙去的老太太可是老聖人的乳母,甄家煊赫這麽多年,甄太妃還健在呢,難道甄家真就能敗了?”

賈璉神色難看,半晌方道:“那平安州什麽的你別打聽,聽珍大哥的口風,似乎牽扯什麽大事。有老太太在,珍大哥雖尊著這邊,可到底東府才是族長……咱們只安生過日子,千萬別露頭。至於甄家,他家盤踞江南多年,聖上的錢袋子倒成他家的了,到底礙了眼。不過這事還壓著蓋子呢,原是林姑父家的大管家,悄悄提醒我一嘴,怕咱們摻和進去,我才知道。”

鳳姐捉著賈璉袖子的手跟脫力一般,啪的掉下來,似哭似笑,勉強道:“不會帶累咱們家罷?”榮國府和甄家都謂老親,相互之間外事內宅牽扯不清,甄家在江南作威作福,賈家、王家可都是出了力的,就連現在見勢不好,甄家轉移財物都先想著藏匿到自家來。若是甄家倒了,焉知不會牽出榮國府去。

鳳姐再不識字沒讀過幾本書,可後宅的彎繞道理卻門清的,突然擡舉晉封娘娘,這跟她從前收拾賈璉的通房丫頭和自己的陪嫁丫鬟是一個道理:擡舉為的是暫且安撫住,好能一個個收拾,等空出手來,這擡舉的多高下場就多慘。

鳳姐把這話告訴賈璉,賈璉心道,看不出這醋罐子胸中還有些溝壑。

他自己也是在林家提醒後,心裏不安,特地再三再四去請馮紫英吃酒,馮紫英的老子神武將軍乃是當今的心腹愛將,馮紫英早年亦是他們這群年輕風流子弟裏頭的貨,只是當今繼位後,這位家裏越發顯赫受重用,他倒漸漸的不同往日舊友一起了。賈璉與他交情還有一些,馮紫英受不過盛情,看在以往的份上,模模糊糊的提點了一些話。賈璉心裏驚駭,卻全不敢表露,這亦是他在修建省親別墅時下死手貪墨的因由之一。

鳳姐黃著一張臉,慌道:“這等大事,你怎的不告訴老太太、老爺……”話未說完,她自己都覺不妥,訥訥的掩住口。告訴了又怎樣,事已至此,縱然老太太知道,那龍案上的條陳罪狀難道就能消了麽,況且老太太偏心,有寶玉在,她許是會推大房出去擔罪……

好半天,賈璉才道:“有一日咱們受用一日罷了。大老爺半年也不出家門一趟,老爺只醉心清客相公們清談,縱然有事情,大頭也在東府裏,只要咱們清白不掉裏頭,想來最多不過是打發回金陵去……你好生照管林妹妹,林家肯私底下提醒一句,全看你往日厚待林妹妹的份上。若真不好了,興許林姑父能搭把手。”

鳳姐聽了,如五內俱焚,卻只得應下。賈璉吹燈躺下,雖疲累的很,卻怎麽也睡不著,前幾日他還跟妻妾說“爺早晚要襲爵”,誰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的滋味。襲爵是不想了,只要人平安,憑他藏起來的幾萬銀子,自家幾口也活的好好的。

鳳姐臉朝著墻壁,也暗暗想道,怪不得連程家新進的皇商,璉二說起來也叫慎重相待,不肯得罪了;怪不得就連薛大呆子的銀錢,自家這位爺也算計在眼裏……想一程,掉一程淚,晨起,平兒過來服侍,一模枕頭都是濕的,都能擰出水來。

熙鳳打定主意抽身退步,次日晨起,病的起不來床。賈母、王夫人打發人來看了幾回,到底無奈何,只請尤氏照理家務。

邢夫人打發王善保家的來看望,鳳姐掙紮著起身,又是命平兒上好茶來又是打賞銀錁子荷包,好言送走了王善保家的。

當日夜裏,平兒親自捧著一匣子赤金打造的頭面給邢夫人送去,不僅如此,放月例的時候,因鳳姐還病著,平兒只托王善保家的把璉二這屋裏的領去便罷了,“好媽媽,奶奶還病著,只有一件事她記掛著不能安心。往日她有心孝敬大太太,只是老太太命咱們二爺這一屋裏都住在二房這頭,她倒不好意思的。如今宮裏娘娘常賞些物件兒給寶二爺和二太太,我們奶奶看在眼裏,二太太有娘娘補貼,自然大太太就有兒媳孝敬,誰也說不出什麽來。奶奶要孝敬大太太,首飾布料子都好說,唯獨這銀錢,若是忽喇巴的捧銀子過去,人家看了還只當我們奶奶輕狂不會辦事呢,所以奶奶就想出了個法子:本房上下的所有月例銀子都由媽媽領回去,既是奶奶的孝心,又不打眼。還請媽媽把這話告訴咱們太太知道,別叫太太誤會奶奶的心意。”

喜得王善保家的直念阿彌陀佛,多領回去一包二三十兩銀子,在邢夫人跟前百般說鳳姐的好處。

邢夫人看見銀子,又聽王善保說平兒稱呼她“咱們太太”,心裏又熨帖又得意,本十分不喜王熙鳳這個兒媳婦,如今倒喜歡了二三分。這往後,賈璉房裏每月的月例盡數都交給了邢夫人,又時常送些錦緞宮綢,金銀首飾之類的孝敬,這二三分也成了七八分。

這也了不得了,要知道邢夫人秉性愚弱頑固,兒女奴仆,都不信任,也不依靠,不得人心的很。這樣一個尷尬人,卻有王熙鳳來貼她的冷竈,真金白銀的捧來,可不就是最入她眼的人了麽。

卻不知鳳姐私底下跟平兒道:“總不過三十兩銀子罷了,奶奶我還出的起,你每月初一從箱子裏取錢出來給咱們的丫頭幺兒作月錢罷了,寧可多賞幾十上百大錢,不許少了。”

“庫房裏擱置的那些個布頭緞子多著呢,大太太又不能穿那些時興簇新的,你每個月尋一二塊送過去。還有別人送來的那些或粗苯或鎏金的頭簪首飾,你去耳房裏找找,應能翻出一大箱子來,或是逢節裏或是隔一二月,尋摸一件擱匣子裏送過去也就完了。你若翻著喜歡的,自己帶去就是了,不用來告訴我。你只管挑些沈甸甸的金銀的送東院裏去罷,不過是糊弄那些眼皮子淺的。”

“花費些銀子東西又如何,只要不教我去奉承侍候就值當的。幸好這是個吝嗇又骨頭輕的,這些東西足夠叫她喜歡了,我是不難煩哄著那起子人說話!”

……

忙亂之際,日子就過的飛快,仿佛昨夜還寒風刺骨,今朝起來便春花滿地了。

賈母養足了精神,又要開始高樂,不僅日日召來孫男娣女在她膝下說笑玩鬧,還特地命人去接朱繡。

朱繡牽掛著黛玉還淚之事,況且和湛家的親事兩家已議定,下月就開始走六禮,親事流程一走,她想出門也不成了。

朱繡方回來,和朱嬤嬤母女倆還沒親香夠,賈母就命琥珀親自來請。

朱嬤嬤暗地裏皺皺眉頭,點點閨女的額頭,氣道:“只許你胡鬧這一回!”這回家去後,給我老老實實的在家裏繡嫁妝。

朱繡討好的笑笑,撒嬌道:“好些日子不見姆媽,我想的很。況且姑娘和青錦,我都有體己話沒說呢,姆媽好歹容我住兩日,我都跟舅舅說好了,二日後必定來接我的。”

朱嬤嬤也拿她沒法子,只吩咐春柳和秋桂道:“好生的跟著你們姑娘,不許她吃酒,更不許她久坐,一會子就回來!”

朱繡心裏門清,這是姆媽堤防賈寶玉呢,唯恐賈寶玉沒裏沒外的鬧,她都要定親的人,經不起這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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